正文 第二十五章 [Top]
7月18日是陈启明结婚五周年纪念日,那天黄芸芸起得很早,煲了粥,煎了四个鸡蛋,丈夫两个,她和儿子各一个,陈启明早上喜欢喝普洱茶,她沏了满满一大壶,坐在那里等他起床,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,黄芸芸想了想,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,到楼下报摊上买了两份报纸,《南方周末》、《深圳商报》,上来后看见陈启明刚从书房里出来,她讨好地笑了笑,陈启明像没看见一样,踢踢踏踏地走进卫生间,洗脸时不知碰翻了什么,发出惊人的声响。
那段时间陈启明心情很不好,他的倒灶运持续两年了,搞酒楼赔钱,搞建材赔钱,连股票都越来越难炒,1999年上半年他一分钱都没赚到,还被套了好几只股,要不是黄芸芸每月两万多的分红和房租,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。深圳是一座用成绩说话的城市,赚钱才是硬道理,赚不到钱,说什么都白搭,所以陈启明总觉着自己是个废物,尤其不好意思见老丈人,每次都是黄芸芸抱着儿子回家,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,郁闷不止。
陈启明是个老实人,虽然看着老婆不顺眼,也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情。跟孙玉梅分手以后,他出去旅游了整整一个月,先到黄山,再到峨眉山,后来还去云南丽江住了十几天,他本来就内向,回来后越发沉默,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,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。
那次分手让他很伤心,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,连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。仔细想想,其实孙玉梅从来都没在意过他,拥抱也好,上床也好,都是她一个人的游戏,而他不过是一块跳板,跳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头。陈启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,花了几十万,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,连张合影都没留下,想想就让人难过。不过他也没后悔,那惊艳的十八个月,足以让他在这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回味一生。那十八个月里,孙玉梅或笑或恼,有时文静,有时调皮,连生气的表情都那么刻骨铭心。为了延长这注定不会长久的惊艳人生,陈启明送皮包,送手机,孙玉梅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,直到他咬着牙送上那张20万元的存单。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。吵过了,哭过了,该说的都已经说完,连做爱都没了理由。孙玉梅不肯回头,他也知道留不住她,坐在那儿一声不发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孙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,电视滋滋拉拉地响着,谁都没想起来要把它关上,似乎有那点噪音吵着,心里就会好过一点。快两点钟的时候,楼下撞了两辆车,孙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,说出车祸了,陈启明“嗯”了一声,走过去抱住她,小声叫她的名字:“玉梅。”孙玉梅答应,看着他难过的样子,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,说启明我对不起你,我,我……半天也没说出下文,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,越来越紧,最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。
孙玉梅长叹一声,摸了摸陈启明的脸,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,脱了衬衫,脱了裤子,然后钻进被窝里等他,陈启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,看了半天,最后轻轻地躺到她身边,两眼望天,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。孙玉梅又叹了一声,关了灯,伸手将他搂了过来,动作轻柔含蓄,就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儿子。
夜已经深了,深圳一片寂静。在黑夜的另一边,另一个母亲已经搂着儿子睡了,她们会梦到些什么,没有人知道,也没有人会关心。
对陈启明来说,那20万有多重含义。它很重,因为爱情,因为理想,因为生活的全部意义;它也可能很轻,一次性交式的告别,或者一次告别式的性交,没有怀孕,没有结果,什么都没有。在不远的将来,陈启明会有很多个20万,那时孙玉梅已经是个陌生人,在他生命中惊艳地跳过,现在只是一段极轻极微的往事。为了表达一种极其复杂,却又难以言说的心情,他把钱全存在妻子的户头里,不过这对黄芸芸没有任何意义。她已经疯了。
天亮时孙玉梅走了,走得异常决绝,异常美丽,带着那张20万元的存单。陈启明望着她的背影,想说点什么,张了两下嘴,最终也没说出来。他掏出烟盒,却发现已经空了,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团,那时阳光普照,在温暖的阳光下,烟盒吱啦吱啦地响着,硬纸板戳得他掌心隐隐地疼。
从那以后,他只见过她两次,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门口,她正跟商场经理谈专柜的事情,陈启明从旁边走过,她点了点头,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谈,脸上微笑依然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第二次是在振华路的名典咖啡,她那时已经怀孕了,看见陈启明站在门口,她很高兴的样子,走出门来跟他聊了一会儿,陈启明问她是儿子还是女儿,孙玉梅说是女儿,五个月后出生,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肚子,笑得十分甜蜜,陈启明提着给黄芸芸买的营养品,静静地看了她有一分钟,发现这个美丽女人已经开始老了,脸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皱纹。
那天黄芸芸打扮得很整齐,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脸上擦了一点粉,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,当然,也没有谁会仔细看她。吃完饭后,陈启明坐在那里看《深圳商报》的财经新闻,黄芸芸洗了碗,打扫了房间,走出来跟他商量,说天气这么好,我们带儿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?陈启明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,头也不抬地说你带他去吧,我还有事。黄芸芸一下子低下了头,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,帮他添了一杯茶,拉着儿子的手,慢慢地走了出去。
那天是她结婚五周年,一个重要的日子。
陈启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,看完报纸后,他开车到大户室转了一圈,市道不好,股市里人影稀落,呆着也没什么意思,就走出来在马路上闲逛。天气确实很好,路边的草坪上坐满了人,几个孩子像小狗一样奔跑嘻闹,他看着发了一会呆,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,他现在也在撒欢儿吧,陈启明想,这小东西已经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义了。又转了一会儿,感觉有点困了,在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,刚想回家睡午觉,就接到了那个电话。
黄芸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不住声地说儿子,儿子,陈启明听得不耐烦,说儿子怎么了,你倒是说啊。黄芸芸又哭了一阵,说儿子不见了,儿子不见了,呜呜呜……那天的事十分蹊跷,黄芸芸带儿子去爬莲花山,刚走几步,黄振宗就说肚子疼,黄芸芸赶紧抱着他去医院,专家门诊前等了很多人,黄芸芸坐在那里干着急,这时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走过来,问了问黄振宗的症状,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卡片,说她们是什么幼儿保育协会,让黄芸芸有事给她打电话,黄芸芸接过卡片,翻来覆去地看,看得头晕眼花,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。
黄芸芸遇上的是个“拍花的”。深海花园的保安刘小林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:那女人抱着黄振宗站在门口,黄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钱给她,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。那女人收了钱,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,黄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,刘小林说他开始以为是黄家的亲戚,直到黄振宗被抱走了,黄芸芸还在那儿神不守舍地转悠,才意识到是出事了,急忙把她拉进保安室,给她洗了脸、漱了口,黄芸芸这才醒过来。
陈启明气疯了,先报警,然后打电话给肖然,肖然那时正在睡午觉,听见陈启明声音都变了,说我儿子被人拐了,你问问强哥,是不是道上人干的,如果是,要多少钱我都给他!电话打完了,他把手机哐地扔到地上,走过去将流泪不止的黄芸芸一把拽了起来,两眼血一般红,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,咬牙切齿地骂道:“猪!你他妈的就是只猪!”接下来的一昼夜陈启明一直没合过眼,黄村长叫了三十几个人,开了九辆车,到各个车站去堵那个女人,陈启明四下乱跑,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大水泡,钻心地疼。从火车站到派出所,从派出所到肖然家,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,一直折腾到天亮,陈启明浑身发软,腿肚子直抽筋,额头阵阵冒冷汗。黄村长看着担心,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把心放宽,千万不能急出病来。然后安慰他,说你和芸芸都没干过坏事,不应该报应在他身上。陈启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,想起他对孙玉梅说的那句话:为了你,我情愿抛弃一切。心中一阵冰凉,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。
他几乎是被人扛回家的,进门后坐了半天,渐渐恢复了生气,黄芸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,一句说都不说,陈启明憋了一肚子气,还想动手,手都抬起来了,看见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泡,心一下子软了下来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转身走进书房,把门摔得山响。黄芸芸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脸上不哭不笑,双眼黯淡无光,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,就像一具风干了的僵尸。
陈启明只睡了两个多小时,梦里看见儿子像只小狗一样来回乱蹿,他心中一阵狂喜,伸手去抱他,这时忽然意识到是在做梦,一下子睁开双眼,看着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屋子,心中像有万蚁爬过。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坐着,表情姿势一点都没变,陈启明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,叫了她一声,没有回应,上去摇了两下,黄芸芸应声而倒,陈启明傻了,到厨房接了一碗凉水,哗地全泼到她脸上,这下黄芸芸醒了,她咳嗽一声,慢慢地站了起来,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毫无光泽,陈启明刚想安慰两句,只见黄芸芸乍着两手走了过来,桌子就在身前,她像没看见一样,哐地撞了上去,桌上的茶壶晃了两晃,啪地掉到地上,摔得粉碎,陈启明急忙跑过去,看见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,脸色雪白,头发披散,嘴里温柔地叫着:“宝宝,宝宝……”陈启明心如刀绞,扑通坐到地上,紧紧地握着她的手,感觉一丝温热的血正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。
正文 第二十六章 [Top]
世界越繁华,人就越容易走丢,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。陈启明用名片,他的头衔是“天迪实业公司董事、斯必达投资公司总经理”,其实这两家公司跟他没什么关系,只是岳父大人收钱的幌子;刘元除了名片,还有衣服,他有好几套范思哲和CK的高级西装,每套都价值两万港币以上。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,他其实比谁都清楚:除了缝在暗处的商标,这西装跟千把块的杂牌货没什么分别。不过这钱属于基础投资,他现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题沙龙,见的都是巨贾名流、达官贵人,如果穿杂牌货,可能连门都进不去,就是进
去了,也难免会被人当成是服务生。在那种“衣冠重于人品”的场合,一套高级西装的价值可能会胜过任何真理。刘元说,我又不是肖然,只有他不用证明。
肖然也有名片,但上面只印了八个字:君达企业集团 肖然,没有职务,没有地址,没有联系方式,亿万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,他自己就是最有价值的品牌,无论走到哪里,这块品牌都会引来最名贵的菜肴、最动人的笑容、最美丽的身体。他甚至不需要手机,从99年开始,他的手机号码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,而且大多时候关机。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,冬天他穿黑色的长外衣,夏天是朴朴素素的蓝T恤,看上去跟地摊货没什么区别,除了他的秘书刘虹,没人知道这么一件T恤值多少钱。
韩灵走后,肖然再也没在半岛花园住过。他换了车,买了别墅,光装修就花了几百万,不过一直到死也没在里面住过几天。他走遍了全世界,生活在鲜花和笑脸中,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;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,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决,私下里却说一切都没意思。2001年9月,周振兴从德国考察归来,到深圳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,路过公司时他上去放文件,发现总裁办公室的门大开着,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,看见肖然一个人站在窗前,外面的灯光幽幽地照着,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独,像一棵枝叶凋零的冬天之树。周振兴没敢惊动他,悄悄地往外走,还没到门口,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,叹声宛转悠长,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凄凉。
那时的肖然已经是数十亿的身家。君达集团成为大陆最受尊敬的企业之一,旗下有两家上市公司,涉足十几个行业,他的一举一动都广受关注,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头条新闻。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,在无人知道的凌晨三点,在人人沉睡的暗夜,发出那声孤单凄凉的叹息。
在华美奢侈的另一面,亿万富翁其实也是平常人。成功收购奇峰之后,他到含水去宣布重组计划,路上看见一个卖臭豆腐的摊子,馋得忍不住,就让司机停车,站在臭水沟旁边连吃了好几串,还不断叮嘱陆可儿:多加点辣椒,好吃!在香港开董事会时,他偷偷把陆可儿的包藏了起来,看着她急得团团乱转,然后眨了眨眼,跟周振兴相视而笑,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。
周振兴说:他一生都在演戏,假装残酷,假装成熟,假装无所谓,但事实上,他一直都很天真。他最后几年没怎么笑过,也许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自己了。
2000年的君达公司十分耀眼。“伊能净”成了洗涤市场的领头羊,“冰心”也进入了成熟期,每月回款超过两千万,纯利润至少有五千万,“娇滴”的口红和彩妆虽然还无法跟美宝莲、欧莱雅这些大牌抗衡,但在香水市场也算得上是一枝独秀,九个月就销售了五千多万。2000年君达公司的广告总投入超过一亿五千万,根据北京一家监播公司的统计资料,中央八套节目中,每隔15分钟就至少有一次君达产品的广告,相当于每天往中央电视台开一辆奥迪A6。这其实就是日化行业“拿广告换利润”的基本规律:产品功效,不重要;质量,不重要;只要舍得花钱做广告,自然就会有销售额,销售额上去了,利润自然就滚滚而来。
经济学博士、拥有两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实对金融一窍不通。他一生没贷过款,即使收购奇峰这样资产十数亿的上市公司,用的也全是自有资本。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个奇迹:肖然只花了七千万,就成了资产十几亿的奇峰公司董事长,在宣布了一系列重组计划后,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两番,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几倍,一下子就成了china大陆最年轻的超级富豪。2001年福布斯搞了个百富榜,评了包括刘永好在内的100名企业家,肖然看后嗤地笑了一声,把杂志递给周振兴,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,周振兴看完了,抬起头来望着他,只见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里,夕阳斜斜地照过来,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,似乎正在怕着什么。
收购的事开始于一个玩笑。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视察,跟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吃饭,席间偶然谈起当地的几家上市公司,说奇峰本来是效益最好的企业,上市后反而连年亏损,要不是市里支持,东挪西借地帮他们填窟窿,早就被证监会摘牌了。说起这事副市长就挠头,说他就是从这家企业出来的,当初为了包装上市,不知费了多少苦心,这也是他的显著政绩之一,所以现在明知道窟窿越来越大,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填下去,“势如骑虎啊”。苦水倒完了,副市长突发奇想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肖总,要不然你把它买下来吧,也算帮
含水人民做件好事。”肖然正想拒绝,旁边的陆可儿轻轻地踩了他一下,肖然心里一动,举起杯子喝了一口,看见杯里的太阳光芒四射,就像十足的真金。
为了这次收购,肖然重金聘请了了四五位资深注册会计师,在西丽湖边一栋豪宅里秘密办公,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。陆可儿长驻北京,对外只说回家探亲,七个月里光应酬费就花了好几百万。这事自始至终都很低调,消息被严密封锁,连周振兴都不了解具体情况。
等到《中华财经时报》以醒目的大标题报道:《“伊能净”重金收购奇峰股份》,收购工作已经基本敲定,肖然指示周振兴汇了几笔钱,然后递给他一个股票账户卡,平静地告诉他:你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,我当初跟你说过不会亏待你的,现在你信了吧?说完转身走了出去,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。
陆可儿一直不肯透露收购的内情,只说那一切很危险。她是一个要强好胜的女人,事事不肯让人,肖然活着的时候跟她吵过不下五次架,有次仅仅是因为周振兴比她多拿了几十万。2003年她加盟广州天晴集团,当资本运营总经理,年薪是个惊人的数字,不过那时她已经不怎么关心钱了,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帮老板叶明开建立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,这曾经是肖然的理想,但还没来得及实现,他就死了。我还惦记着收购奇峰的事,旁敲侧击地问了半天,陆可儿大笑,说作家,你不用绕我了,我在商场这么多年,什么阵势没见过?说完低下头开始收拾东西,柔和的灯光下,她脸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,显得格外动人。
她快30岁了,容颜姣好,身家千万,但据说还是个处女。她的青春已经过完,正在慢慢老去,但还没有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。
收购奇峰是一个“蚂蚁啃大象”的游戏。奇峰股份原来是含水市最大的国营企业,旗下有一家钢铁厂,六家贸易公司,还有一个三星级的酒店,光固定资产就有两个多亿,如果算上股票市值,总资产超过10亿元,而到2000年,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过两个亿,还在含水投资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厂,预算六千多万。不过这丝毫没有妨碍肖然成为奇峰股份的董事长,其中的奥秘,就在于八个字:分期付款、资本置换。
君达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.6%的股份,收购价值接近四亿元。
根据合同,第一次付款就是五千万,这笔钱一出手,合同就立即生效,肖然就成了奇峰股份名义上的掌舵人。陆可儿就从这时显露出她在资本运营方面的过人才华,先是将连年亏损的奇峰酒店剥离出来,以实际价值的11倍卖给了君达旗下的纳百德,接着又成立了斯迈实业公司,这个公司承接了君达日化全年的利润,超过一亿元,由奇峰完全控股,这样奇峰一下子就从连年亏损中翻过身来,这期间它的股票价格一直在飞涨,等到年报一出,每股收益两毛多,每股净资产增加了40%,有利润就可以转配和增发新股,共配发了6300万股,每股价格九块多,这样肖然手里一下子就多出了五亿元,再用这笔钱付第二期、第三期收购款,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奇峰董事长。
这就叫作金融。虽然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,却融来了亿万财富。
2002年初,肖然跟他的投资顾问,一个叫丁克坚的经济学博士谈起这事,丁克坚说金融就是大家凑份子做事,钱虽然在你手里,却不完全属于你,你迟早都要还给人家。肖然看着陆可儿,陆可儿一个劲儿地笑,丁克坚不识趣,自顾自地分析起“奇峰模式”来,说奇峰和君达作为一个整体,虽然没有创造任何利润,但却有大量交易,而交易本身就是增值行为。肖然撇了撇嘴,说你把儿子卖给你老婆,然后再买回来,你儿子就更值钱了?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:“别跟我谈什么理论,理论,是为我服务的!”收购奇峰只是君达公司进入资本市场的第一步。2001年,陆可儿主持拿下了西北最著名的雪山股份,改名叫“凯瑞达A股”,肖然名下的资产再次翻番。按照她当时的资本运营计划,君达系将在接下的十年里再收购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,跨入银行业、证券业、房地产和交通运输业,同时积极进军海外资本市场,在香港或东京股市拥有一个以上的融资阵地,然后以此为基础,组建一个不可撼动的财富帝国,让肖然成为这世界最大的幕后主持人。
这份计划在今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玩笑。就在半年之后,肖然死了,肖挺接收了他生前的全部产业,也接收了卫媛的身体。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威,他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腿,所有的业务都要重新审批。有一天他喝了点酒,无缘无故地骂了秘书刘虹一顿,刘虹心中委屈,哭着辩解了两句,他当场就宣布开除。这刘虹已经跟了肖然三年多了,在公司里人缘很好,人人都替她鸣不平。陆可儿找肖挺说了半天情,肖挺银牙咬定,死不松口,最后还动了肝火,尖着嗓子质问她,说这公司究竟听谁的,怎么我炒个人都这么困难?陆可儿想了想,一句话
没说就退了出来,一个月后就辞了职。那时君达公司正在进行所谓的“二次创业”,所有的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来,包括最为人称道的“哺乳政策”,这个政策是周振兴定的,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,比如车接车送、免费住房、高额保险、员工持股……。新的政策一出台,整个日化行业都为之震动,两个月里共有60多名中高层员工辞职,君达公司几乎成了一个空壳。肖挺还不在意,说有品牌、有资金,就不愁没人做事。正大张旗鼓地招聘,噩耗频频传来:江西财务经理携款潜逃,辽宁总经理携款潜逃,西南公司业务员全体哗变,山东公司的货车司机连车带人翻下了山崖……这些事还没处理,又收到了税务局的补税通知,应补缴的税款高达上千万,肖挺手下无人,忙得焦头烂额,天天跺脚骂娘。紧接着证监会的调查组进驻深圳,一个月里过来清查了两次,肖挺硬着头皮对付了几个月,发现事情不好,提了六千万,一个人跑到美国,从此音讯全无。
关于这一切,鞍山的那个女人一无所知。当肖然站在万人面前,庄严地宣布重组计划时,她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摇晃着、颠簸着,她衣着朴素,面色平静,左手紧紧地抓着一个保温饭盒,她妈住院了,她每天都要去送饭。公共汽车转了个弯,她一下站立不稳,猛地撞到旁边一个人身上,饭盒翻了,汤汤水水洒了那人一身,韩灵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,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人擦拭,那人是个粗汉,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声,一脚把饭盒踢出老远,韩灵满脸胀红,走过去弯腰伸手,就要拿到手了,汽车一个急刹,韩灵砰地一声摔在地上,她慢慢地往起爬,看见一车的人都冷冷地看着自己。
正文 第二十七章 [Top]
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,此贵族姓多纳诺,据说有皇族血统,祖上有位姑奶奶嫁过一个路易,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。
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的蜂巢式古堡里,依山面水,四周绿树环绕,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,连夜壶都是明朝的官瓷。肖然在这里呆了三个小时,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,用银餐具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,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,心中隐隐
约约有点自卑,说我比你有钱,但你比我过得舒服。说得贵族摇头而笑。送他们出来时,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,他夫人也是满头白发了,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,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,夕阳的余晖中,她的脸庞微微发红,表情羞涩而甜蜜,就像热恋中的少女。肖然看着,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,出来后默默前行,一直没说过话。
那是2001年11月,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。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之吻,心中会想起谁?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,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,她正在回家的路上,口袋里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,987块。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小区的暖气断断续续的,有一天半夜被冻醒了,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,韩灵拿出一床棉被,轻轻给她盖在身上,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,北风吹起雪花,呼呼地响,韩灵站在窗口,失神地望了一会儿,11月了,鞍山处处冰雪,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。
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,韩灵伤心了大半年,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,后来慢慢地学会了淡忘,不哭了,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。1999年4月份,她在一家私人贸易公司里找了一份会计工作,一个月800块,每天早起上班,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做家务,她妈也已经老了,一天咳到晚,咳得腰都站不直。慢慢就到了冬天,北方的冬夜漫长难熬,韩灵一边听着她妈的咳嗽,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,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。每当屏幕上出现卿卿我我的镜头,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,感觉心中迟迟钝钝地疼。她睡眠还是不好,一晚上要醒几次,有时候深夜醒来,看着空荡荡、黑漆漆的屋子,感觉自己就像住在坟墓里,一切都在变冷变硬,而她自己,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。
女儿外表柔和、内心刚强,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,劝也不能劝,说也说不得,有几次她心中恨极,提着肖然的名字骂,刚骂上两句,韩灵就冷着脸走开。韩妈妈看在眼里,心中疼得难受,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,韩灵一开始不肯去,后来实在是不忍看那张愁苦的脸,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,一次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,刚离了婚,有个上初中的女儿,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,不过瘸着一条腿。两次相亲,韩灵都没怎么说话,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,听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,听着听着她就会走神,想起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: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,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她:“晚上礼堂放《魂断蓝桥》,你想不想去看?”那是1990年4月,花开草长,春光怡人,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,男生肖然递给她一张纸巾,擦过泪后皱成一团。九年之后,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,就像当年的那张纸巾,沾满了她的泪水,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。
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,四年里越过越艰难。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,买了一套房子,添置了一些家具,剩下不到五万块。
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,大量产业工人下岗,乞丐越来越多,治安越来越差,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,有一次就发生在他们旁边的那栋楼,一对教师夫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,财物洗劫一空,因为这事,韩灵至少有三天没敢出门。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表哥,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,现在两口子一起下岗,每月领两百块失业救济金,穷得连肉都吃不上。韩灵有次去他家,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馒头就咸菜,看得心里一酸,几乎掉下泪来,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,把表哥感动得浑身哆嗦,说老妹啊,有了你这钱,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。表嫂当时大哭。韩灵坐了一会儿,越坐越难受,最后红着眼睛下楼。沉沉夜色中,许多女人像幽灵一样陈列在路边,表面欢笑,内心忧愁,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,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,用最卑贱、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。
她们也是人,韩灵说,仔细想想,她们也许就是我自己。
1999年韩灵干过三份工作,但每份都没干长,直到她进了那家子弟小学。子弟小学跟普通学校不同,普通学校里老师就是上帝,家长要时不时地进点贡,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开开小灶;但子弟小学的老师不过是企业的基层员工,家长要么是你的领导,要么是你的同事,别说进贡了,对学生稍微严厉点都可能饭碗不保。再说韩灵本来就是走后门
进来的,腰不粗腿不壮,说话就更没有底气。
这一年韩灵还不满28岁,但看起来就像38岁,脸黄人瘦,容颜枯槁,离婚后也不大注意修饰,显得越发憔悴。她妈隔三岔五地住院,每次都要花几千块,身体不仅没见好,反而越来越差。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,韩灵又愁又慌,吃得越来越省,2001年全年只买过一件内衣。她妈死时,韩灵哭得人事不省,她表哥一手操持了丧礼,一切结束后,韩灵呆呆地跪在墓碑前,看着她妈的遗照,眼泪都哭干了,心中只想一头撞死,表嫂看她神色不对,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,几天都不敢离眼。那时的韩灵几乎分文皆无,躺了一个星期,一天哭到晚,恨不能趁人不注意从楼上跳下来。不过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表哥表嫂那么苦心地劝,老宋还带着学生来看过她两次,又送鲜花又送水果,就这么死了,怎么对得起人家?最后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,第一次走进课堂时,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:韩老师,您的学生想念您!韩老师看了鼻子一酸,眼泪都差点流出来。
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。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打那个电话,虽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号码。 你恨他?韩灵摇摇头,又点点头,过了一会儿,又迟疑地摇了摇头,说我也说不清楚,不过我越是艰难,心里就越平安,我希望他明白:他欠我的,永远都还不清,我要他一辈子良心不安!这也许是世间最温柔的惩罚,也许是最恶毒的。但肖然的死终结了一切。韩灵虐待了自己三年,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千万,她还没想好这钱要怎么花,不过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开个公司,不一定要赚多少钱,但至少可以养活一部分人。
那笔钱,一开始就是她的,最后依然是,只不过隔了三年,隔了生与死。
肖然从法国回来那天,正好是韩灵30岁的生日,那时她妈已经病危了,韩灵买了点鸡和青菜,回家烧了一菜一汤,到医院喂她妈吃完后,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到家里,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,刚想去睡觉,电视上开始放“伊能净”的广告,连着放了两次,韩灵看第一次的时候笑了一下,想起1995粤海工业村的那栋灰色楼房,肖然一脸兴奋地冲进卫生间,大声对她说:“韩灵,我想到了!洁身自好,一炎不发,伊能净香皂!”过了几分钟,又播了一次,韩灵的笑容慢慢隐去,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话:“抱着你,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。”那是真的还是假的?真有人这么疼过你吗?那天是她的生日。但除了她自己,再也没人记得。夜深了,韩灵睡了一会儿,突然醒了过来,慢慢地想起一些事,感觉心像被一根细线拴住了,每动一下都会隐隐地疼。那时夜很黑,窗外风声呼啸,韩灵慢慢地翻过身,举起右臂,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下。
那时肖然正在最豪华的日光城夜总会喝酒,一个自称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娆娆地坐在旁边,又搂又抱的,还不断拿话恭维他,说老板你很帅,又斯文又有男人气,肖然一直没理她,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最后岳野模抓起他的左手,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着,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,说老板你这里是怎么了,肖然倏地抽回手,冷冷地回答:“咬的。”岳野模不识趣,继续问:“谁这么变态啊,还咬人?”肖然腾地站了起来,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,凶狠地瞪着眼,说你再胡说,我他妈弄死你!然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,走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,走过美女的丛林,在楼梯口站了很久,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,过了半天,他举起手,看着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,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。
那夜繁星满天,星光穿过百万年的光阴,静静照临人间,照着每一处疼痛过的伤口。
正文 第二十八章 [Top]
刘元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和沙薇娜结婚,他一直都不喜欢她,不喜欢她的矫情,不喜欢她随时随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,最不喜欢她叫自己的英文名。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时,因为经常要用英语交流,所以随行就俗地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,叫kevin liu,凯文刘先生在这事上有点民族沙文主义,始终觉得“刘元”叫起来更亲切,更像人的名字,而“凯文”怎么听怎么觉得假,还有点骚哄哄的。两个人认识后,沙薇娜一天给他发一个邮件,不是叫他dear kevin,就是称呼他凯文买大令(kevin,my darling),刘元开始还能捏着鼻子读下
去,后来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,浑身都不自在。
沙薇娜是上海人,那年28岁,在一家英国公司当高级商务代表,讲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,月薪两万多港币,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园买了套小复式,开一辆酒红色的思域,算是真正的白领。刘元第一次见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上,那是2001年夏天,他的资讯公司发展势头良好,雇了二十几个人,每月最少能赚几万块,还出了一套光碟,名字叫《公司的谜底》,一套卖170块,外送一本书,上市三个月就卖出了六千套,结结实实地赚了点钱,也出了点名,所以那天参加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,人人都叫他刘教授。
刘教授那天应约发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演讲,题目是《非理性的管理》,评述了公司管理中常见的十五个问题,讲得妙趣横生,有大量案例,有精辟的分析,有独到的见解,还时不时插进两句洋话,像he who knows one,knows none什么的,听得众人不停鼓掌。讲完后他自己也很得意,整整衣服下台,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香槟,姿态优雅地跟旁边几个人聊天,一转头就看见了沙薇娜。
沙薇娜算不上漂亮,但一身闪亮,看上去神采飞扬,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。刘元那时对服饰极有经验,只看了两眼,就断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几万块才能拿下来,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浅蓝色真丝长裙,胳膊上挎着一个古芝的仿古时装包,手上的腕表晶晶闪亮,不是劳力士就是伯爵舞者,看见刘元看她,沙薇娜袅袅而来,大大方方地伸出手,说你讲得真好,认识一下,my name is sevalle。
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,刘元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妻子。不过在这种环佩叮当的酒会上,一切都表现得高雅温文,喜欢或者厌烦,赞同或者反对,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分别,刘元握着她的手说:“你有非常动人的的气质,沙小姐。”气质动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,说男人赞美一位女士的气质,就等于否定她的容貌,刘教授,我不至于那么ugly吧?刘元赶紧作揖,说我的赞美是真诚的,上帝作证,你确实光彩照人。
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:有时候一句无意的话就可以决定命运,2003年刘元说起这事,表情就像是痔疮发作的哲学家,他皱着眉头,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:“如果当初没说那句话……”然后摇了摇头,笑着对我说,“不过我从没后悔,生活那时也许有多种可能,但只有这一种会产生觉悟。”那天他们聊了很久,第二天又约好了一起回深圳,通关时下了点雨,刘元为了表现绅士风度,一手打伞,一手轻搂着她的腰。以后的事来得异常迅猛,刘元连想都来不及想,就被裹挟着上了沙薇娜的船,半是心甘情愿,半是身不由己,跄跄踉踉地走到最后,一切都成了他的责任。刘元对此有个经典的评价,说“搞”字本来是“高手”的意思,现在我被她“搞”得心服口服,因为,“她确实是个高手。”这当然是气话。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。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诺丁汉,去时两手空空,一无所获。当然,刘元的损失更大一些,他现在是个性无能患者,也许永远都治不好。
回到深圳后,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,让刘元陪她去喝酒,一直喝到深夜两点,说了无数半真半假,像挑逗又像玩笑的话。买单时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,刘元力大,按住沙薇娜拿钱包的手,抢着会了钞,沙薇娜像是真的醉了,脸色酡红,气息芬芳如酒糟,紧紧地抓着他的手,说凯文,我今晚不想回去了,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?两年前跟赵捷分手,刘元难过了整整一个月。不过很快他就联系到了一单生意,帮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计划,忙了整整27天,方案搞得十分巧妙,一年至少能省四五百万,却没有任何明显降薪的迹象,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学到的全部经验,把员工工资的大部分都以费用方式发放,要用发票冲抵,一年算下来,光省下的个人所得税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。这单生意让刘元赚了三万多,以后干脆就走上了这条路,注册了一家小公司,名片印得花里胡哨的,自称是管理专家,到处联系业务,他在业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,也会做人,慢慢地就上了轨道,以他名字命名的“中元资讯”也成了业内一块响当当的牌子。
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,深圳的爱情很纯粹,从肉体开始,到肉体结束,谁都不会说些情呀爱的,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。
他给她们买衣服,她们陪他上床,过后一拍两散,谁都不会想起谁。
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,他是学佛之人,知道嫖是一种罪恶,不管嫖得多么隐蔽,
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。
“喝到天亮”是一种托词,刘元阅人无数,当然知道它的潜台词是什么。午夜之后,两个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。沙薇娜在床上表现得十分专业,动作有板有眼,叫床声富于韵律,刘元冲刺之时,她恰到好处地大叫一声,两眼紧闭,身体有规律地微微颤动。
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,刘元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动了一下,他了解自己的战斗能力,30岁的人了,虽然有一点技术,体力却是大不如昔,遇上沙薇娜这种高手,他只有甘败下风。天亮前两位选手又举行了加时赛,刘元左冲右突,即将突出重围,沙薇娜也找到感觉了,叹息般呻吟了一声:oh my god,刘选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,犹豫了半分钟,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,悄悄退出了赛场,躺到她身边,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天快亮了,睡觉吧。”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。那时刘元还没买房,就住在沙薇娜那里,两个人都过惯了单身生活,突然多出了一个人,谁都觉得不大自在,沙薇娜总指责刘元的生活品位,而刘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:吃面条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么区别?在外面本来就喝了不少酒,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,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?喝茶凭什么就比喝咖啡低一个档次?再说沙薇娜煮的咖啡实在是不敢恭维,又苦又涩,还有股狐臭味。最让他看不惯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装病,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,疼就疼吧,还不肯吃药,刘元把饭做好了都不肯起来吃,非得喂到嘴边,又不是演电影,恩爱秀作给谁看?所以过了不到半年,他就开始厌烦,做爱也没什么心情,尤其怕听沙薇娜用英语叫床,每次一听到就魂飞胆破,匍匐在阵地上欲仙欲思,战斗指数瞬间降为负数。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儿,渐渐地就开始藐视他的武功,有次刘元刚合上眼她就开始自慰,刘元听见身后声音不对,开了一点灯,看见沙薇娜一边忙活,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,嘴里兀自呕耶呕耶地叫,刘元俯下身来详详细细地研究了半天,这时沙薇娜就要到站了,粉红色的灯光下,刘元看见他的妻子牙关紧咬,白眼直翻,脸上毛孔大张,颗粒浮凸,像一张用旧了的砂纸。
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,睡着的时候有感觉,要用的时候状态全无,怎么激励都没有积极性。作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,沙薇娜不仅不协助他治疗,反而恶毒地进行打击,指着录像上犀利刚猛的黑人,用英文说:“鸡不能像雄鹰一样飞,你还是歇着吧。”打击得此鸡万念俱灰,佛祖心头坐,羽毛满天飞,恨不能一头撞死。
2002年10月刘元到上海出差,帮一个温州老板筹划一个保健品项目,活儿干得很漂亮,方案出台后,温州老板十分高兴,说有信心在两年之内追上脑白金,出手也很大方,除了合同约定的18万,又格外给了三万块的辛苦费,刘元拿着这笔额外之财,在南京路上转悠了半天,给岳父买了一匣哈瓦那雪茄,给小舅子买了一辆法拉利车模,坐了一会儿出来,感觉还缺了点什么,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买了一套SKⅡ,心想沙薇娜毕竟是自己的老婆,管吃管睡,还给他房子住。
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,出租车司机是个多嘴的江西佬,一路都在控诉当官的腐败,刘元没搭腔,只是在那里笑。到蛇口后看见几个民工打架,他还发了点感慨,想自己当年跟这些人没什么区别,现在有家有业,也算出人头地了,来之不易啊。沙薇娜毛病不少,不过谁家夫妻之间没点矛盾呢,总要慢慢磨合。另外身体好像也好了起来,在上海呆了十几天,每天都有状态,可惜没有用武之地。想到这里刘元笑了一下,想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谈谈,别的毛病可以容忍,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。
上楼,开门。那一袋子SKⅡ还是有点分量,勒得他手生疼。这时候沙薇娜应该还在公司,刘元放下东西,觉得有点渴,拿着杯子去倒水,走到卧室门口,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点声音,他心中疑惑,轻轻推开门,只看了一眼,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,一下子僵在了那里,手里的杯子晃了两晃,啪的一声掉到地上,咔嚓裂成碎片。
床上。沙薇娜赤身裸体地跪在床头,一个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后,嘴里呼哧
有声,墙一般的后背上布满汗珠。听见声音,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,房间里鸦雀无声。过了大约一分钟,沙薇娜直起身来,平静地问:“凯文,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?”一年之后,刘元带我去弘法寺,烧了香,捐了香火,在明觉禅师房里喝了两杯茶,刘元的表情很庄严,跟他师父谈了半天宝林逸事,然后闭眼打坐。我觉得无聊,出去转了半天,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,那时明觉禅师已经走开了,刘元双眼紧闭,坐在那儿不停地喃喃自语:“浮生如梦,一堕十劫。要之不离,要之不弃,不离不弃,得见真如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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