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让人惊艳的72种方式里,陈建斌选择了比较古典的一种。磨十年剑,才终于出鞘,漫长得与这个快消时代格格不入。演帝皇,演年代剧,让他成为荧屏偶像,也让他的真实形象淡化、甚至消失。人人知道他的名字,在城乡群众、少女大妈的谈论中,他是皇帝,或者晋商,总之,都是一个演戏的人。《一个勺子》的亮相,有点横空出世的味道,技惊金马,宣告了一个导演的诞生。
“傻子”在西北的一些方言中,被称为“勺子”。《一个勺子》就是一个关于傻子的故事。农民拉条子碰到了一个傻子,想甩掉他,却死活也甩不掉。终于甩掉后,他又想找回傻子,最终,他自己变成了一个“傻子”。影片的情节、人物和主旨,简洁而清晰,讲一个好人,或者说,一个本来正常的人,怎样被社会异化成了一个傻子。
这是一个卡夫卡式的寓言故事。妻子金枝子、债主大头哥、村长、女民警、小卖部老板、缺席的儿子,几个人构成了一个微型社会,拉条子就是《城堡》中的K,被迫不断地接受着荒诞遭遇。在对这个微型社会的批判里,含着导演陈建斌对拉条子的同情,以及一点赞美。为让儿子减刑,拉条子通过大头哥走后门,似乎他也懂潜规则,并试图利用。但他根本玩不转,因为他不懂得更深层次的社会规则。影片对社会病症和好人傻子的态度,不是愤怒青年式的攻击,和热情洋溢的歌颂,它所保持的分寸,力图达到卡夫卡式的量度,冷静而不抽离,在现实和抽象之间取得平衡。
抽掉汽车、电视等可以印证背景时间的细节,这个洋溢着拉面味道的西北傻子故事,完全具备超越时间和地域的普适性。它是当代中国的一个社会寓言,这个寓言映照了我们的冷漠、滑稽和无辜。可以确定的是,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,它的寓言性依旧成立。在社会染缸里,当出现了一个拉条子,会让所有人感到不适。人们快速进化掉自己的“傻”,心照不宣地成为世故的共谋者,每个微型社会,每个微型人际圈,在冒出一个拉条子时,总希望他可以快速消失,好心安理得地照“常”生活。
当下新导演出头,要么叙事炫酷,要么边缘犀利,或者,只以票房为标准,讨好市场。陈建斌和他的《一个勺子》,在赶新的潮流中显得有点突兀,他表达了一个经典文学喜欢探讨的议题,他使用的表达方式也是经典招式。初学写字的人,往往一笔一划,初执导筒的陈建斌,也是一笔一划,完成了他的处女作。拉条子每次找大头哥,相似镜头一再反复。收尾拉条子被一群孩子当做傻子,寓意再明显不过。他在形式的刻意,是为表达扫清障碍,而非制造迷宫快感。
陈建斌有颗朴素的文艺心。时髦文艺的方式,是谈论、调侃和消费文艺,而《一个勺子》,它自身就是文艺本身,彻底暴露了陈建斌的文青本质。事实上,在皇帝和晋商之外,陈建斌还演过孟京辉的《像鸡毛一样飞》、贾樟柯的《二十四城记》、蔡尚君的《人山人海》。在被固化的主流形象之外,有另外一个被忽略的陈建斌。“不忘初心”这词被各路领导们用滥了,而在各路男神粉墨登场又迅速被淡忘的互联网时代,陈建斌的不忘初心,和他让人惊艳的方式,确实还挺酷的。